原文地址:藏地“年龙寺”之行(迦那上师、色达、五明佛学院、年龙寺)作者:明空无二
原文转自 黄复彩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acabc90102drnu.html。
明空版主综合转载时对照片有删节,对照片位置重新编排,并补充了年龙上师、迦那上师、年龙寺全景的三张照片,少量文字进行了删节,但未添加。
成 都
2011年8月24清晨,屋外雨声沥沥,怕失眠,临睡前服一粒安定,但还是不到五时即醒来。不敢再睡,拨响妹妹住处的电话。车到楼下时,雨下得天昏地暗,这是老天爷为我的川藏之行设置的第一道障碍吗?及至到合肥机场拿到票,这才知道看错时间了,原本10时50分的飞机,我看成是10时零5分,害得大家白起个早。妹妹及良元要是知道,不知该怎样怪罪于我。
飞机晚点,直到下午一时半,才降落成都双流机场。取行李时,见一年轻女士举着我的名字纸牌在站外等候。我知道,这就是昨天上午与我电话联系的李居士,她自称某某老师的学生,而某某老师,可能就是迦那上师的弟子。在车上,司机问我对成都的印象如何,我说,很悠闲的一座城市,坐在飞机上似乎就能听到打麻将的哗哗之声。司机笑了,说,在成都,不会打麻将的人算是白在这座城市呆了。曾在网上读到两幅照片,一幅是成都人在暑热的天气里将桌子摆在水里打麻将,一幅是将麻将桌摆在山洞里。十年前来成都,在成都昭觉寺看望清定上师的侍者演法师,可惜当时清定上师已经圆寂了。清定上师是当代中国密宗第一高僧,曾是国民党少将,1948年遁入空门。二十年前在九华山,我与清定上师有过交谈,后写过传记发表在很多刊物上。十年前,四川人民出版社曾约我写《清定上师传》,可惜因选题及所写人物过于敏感未被出版局批准而告吹。
我们被安排住在金牛山庄,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环境很美。晚上有金牛区政协郑主席接风,席间有金牛区统战部长、台办主任以及工商联主席等。郑是很豪爽的一位北方汉子,当年在川当兵,至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席上每一道菜据说都是最正宗的川菜。这些菜看上去辣,吃起来麻,一直麻到舌根,很爽的感觉。几位官员听说我们要去色达,都很惊讶,说:“去那儿干什么,那么偏的地方。”郑主席说:“人家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是去做调研。”我这才知道,我们的食宿,全是李主席安排。他说,我不信仰佛教,但我尊重宗教界人士,这也是我的工作职责。老马说,黄老师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研究佛教的学者。
晚上散步,老马说,看来你这次真的决心很大,明知道那么艰难的地方。他说他这次陪我前往,其实盲目得很。我很担心,不知道他是否能经受得住明天的高度:4100米。
迦那上师来电话,再次安慰,让我不要紧张,他说七八十岁的人去色达的多得很,没有事的,只要不感冒就好。他说色达那边早就为我们安排好了,并准备了氧气,一切都会很好的。上师说,你在色达会见到许多的神奇,或许还能看到天葬,你要多拍些照片。他建议我在年龙寺多住些日子,多亲近年龙上师。年龙上师是他的师父,一位有着传奇色彩的活佛。
色达,你做好迎接我的准备了吗?我早就准备好了,至少准备十年了。
睡觉吧,明天迎接我的,才是真正的考验。
成都到色达
清晨六时二十分登上成都前往色达的大巴。经汶川地震灾区,公路两旁无一完整山体。过汶川县城,到达阿·坝自治州首府马尔康时,已是下午二时许了。这段路,原本应该两天走完,但司机却要在一天之内完成。迦那上师曾在电话中告诉我,马尔康海拔2700米,正好可以休整,以适应色达的高海拔。但现在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过马尔康,就完全进入藏地了。大巴在高山峡谷中穿行,其惊险往往会让人惊出一身汗来,然而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正可谓艺高人胆大吧。
两旁山崖有一座座藏民的房子,木质或石质。藏民们就地取材,这些房屋有的简陋,有的豪华,屋前一些正待黄熟的青稞以及一些成熟的玉米,不知道这些藏民是怎样生活的。问座旁一位藏族同胞,他说,种着玉米和青稞,放着成群的牛,还可以在山上挖药材,藏民们本来也就无所求,这样的日子过得好着呢。
大片的草地上,有白色的帐篷一顶顶,成群的牛在悠闲的吃草和嬉戏。藏民们坐在草地上,他们摇着经幢,一派多么安宁的画面,路旁不论老人还是孩子,都一律微笑着,向车辆挥手问候,他们的脸是黑褐色的,但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友好是真诚的。
傍晚,大巴进入色达县境内,景色更加优美。清澈的河水沿着碧绿的草地缓缓流动,水流如此充沛,这是在内地很少见的。车在峡谷中穿行,阳光照在碧绿的山坡上,山坡上是一处处藏房,绿色的草地上夹杂着一片片黄色的青稞,牛群在草地上安谧地游动着,这一切,就像一幅幅莫奈的油画。很想拍几幅照片,但车颠簸得太厉害,拍了几次,也无法拍出满意的效果来。
晚八时,车到达五明佛学院。这是中国,也算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学院,有来自汉藏两地的学员一万余名。车上大部分人都下车了。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下车,这时,手机响了,是接应我们的姑娘打来的。她告诉我们,他在色达人武部门前等我。车在夜色中继续前进,寒冷开始袭击着我们,我赶紧穿上毛衣,穿上厚厚的外套,似乎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不知什么样时候,眼前闪烁的灯光,我知道,色达县城到了。迎面是一幅县政府立的巨大的宣传牌:缺氧,但不缺自信;缺氧,但不缺智慧;缺氧,但不缺激情。一天之内,我们从平原地带一下子就爬上了海拔四千米的地带,真够牛的啊。车停在一处,车窗外,一个姑娘迎着车跑来,我从窗口伸出头来,叫着:黄复彩在这儿呢。
刚下车,两只脚立即就像踩在棉花堆上的感觉,头开始晕晕乎乎。接待我们的女孩自我介绍:“我叫华严,就是华严经的华严。”我们的下榻处是附近的一家名叫喜马拉雅山的小旅馆。我的所有的行李都被老马和华严抢去了,我记着来时江觉迟告诫我的话,千万不要用力,走路要一步一步。我们缓慢地爬上楼梯,每上一级楼梯,都感到无比困难,每走几步,就必须停下,大口喘气。安顿好行李,再次下楼,来到隔壁一家小饭馆。一点胃口也没有,随便地吃了点马铃薯丝,就回房间休息了。头晕晕乎乎,气喘不过来,心里念着大悲咒,只想赶紧上床睡觉。华严将“氧立得”安好,她让我吸氧。华严说,上师吩咐了,让黄老师一定不要洗澡,以减少能量消耗。老马打来热水,我把双脚泡在热水里,但这个氧立得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人有大病一场的感觉。我问老马感觉怎样,他说,他头疼得厉害。但他还在忙着给我用热手巾抹脸。吸了二十来分钟氧气,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夜里头痛欲裂,好在到下半夜就轻松多了,只是有气喘不过来的感觉。
五明佛学院-天葬台-东嘎寺
只是一天时间,我们便来到到海拔4100米缺氧下的色达。我为自己经历了一次身体和意志的挑战而高兴。
天刚微明,我即从昏睡中醒来。感觉头痛好多了,只是仍昏昏沉沉。问老马,他说头痛得厉害,看来他的反应比我还要强烈。住在隔壁的华严听到这边房里的动静,便起来了。洗漱完毕,华严带我们到宾馆的西餐厅用餐。为了让我们体验藏地的生活,华严要来的是酥油茶、糌粑以及酸奶。华严为我们示范,她用奶油倒在伴有奶酪的糌粑粉里,再用手揉捏成团状。糌粑有一种香香的滋味,但我只对奶茶感兴趣,一连喝了三碗,味道真是不错。老马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喝了小半碗奶茶,便放下了。
这是我们到色达后的第一顿早饭:奶茶、酸奶及糌粑。糌粑要用手揉捏成团状,然后就用手掰着,吃起来很香。
太阳极其明亮,但我们却穿着羽绒服,我甚至还戴上了手套。来到大街,脚仍然绵弱,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华严去找车,我们要去五明佛学院。
至五明佛学院,已是中午时分,头顶的太阳依然明亮,但忽然间竟下起雪来。太阳雪,这真是我一生中从来没见过的壮观景象。好在雪很快就停了,开始炎热起来。但我不敢脱去羽绒服,迦那上师一再警告我,千万不要感冒,只要不感冒,就什么事都没有。
远处的山头上,成千上万的小木屋分布在山坡上。这就是传说中的五明佛学院了,一座中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教院校,也是一座没有围墙的院校。这里住着上万名来自藏、汉两地的男女僧众,与内地的佛学院不同,这里的学僧没有单子钱,没有生活费,学员们必须自己解决食宿,这些木屋子,就是他们自建或前人走后,再花钱买下的。他们自己做饭,所有费用都是自己的。这是一个宗教的世界,藏族出家男众称为“阿克”,女众称为“觉母”。五明佛学院分别为汉藏两地男女出家人准备了四片生活区,而听经也是在不同的经堂里。据说汉传佛教的法师每月有三百元工资,藏族“坎布”则没有一分钱。尽管如此,仍然聚集了如此众多的学佛的出家人。这是一个与个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人,年龄大至七十多岁,小对十二三岁,完全生活在一个宗教的氛围里,除了佛法,他们的内心似乎没有任何其他内容。
虽然头不再痛了,但仍有大病初愈的感觉。我们登上位于山顶的坛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我们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步履蹒跚,缓缓移步,每走几步,便歇下喘气。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都会朝你发出真诚的微笑,一位老喇嘛手里拿着一只塑料瓶,遇见每一个人,他都会将瓶里的水向你的手心倒上一滴。华严说,这是经加持过的水,老喇嘛愿意把佛的加持让每一个有缘遇见的人分享。
五明佛学院,围绕着大经堂,四周的山上布满了无数这样的小木屋,每间木屋里住着一个或二个自愿到佛学院学习的出家僧尼。
喘着气,我们艰难登上山顶上的坛城,坐在坛城前轻松地摇着经幢的老阿爸让我们感觉到人生原本的安详与自在
午饭刚过,大经堂里坐满了等待听经的觉母(尼姑)们。她们大者七十有余,小者十二三岁。
利用听经前的间隙温习功课的年轻觉母
在一个经堂,聚集了几千名“觉母”,据说马上会有堪布(法师)来讲经。坐在地毯上,我们与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觉母聊天。她微笑着,用不太明白的汉话回答着我们的提问。所有的觉母脸上都挂着微笑,她们的内心是宁静的,脸上的微笑也是满足的。我很想听听坎布的讲经,虽然她们用的是藏语,但华严说,今天会有天葬,难得一见的藏族习俗,于是,我们不得不离开五明佛学院,前往天葬台。
离开五明佛学院,在天葬台附近,华严请前来主持天葬佛事的活佛摩顶加持
我们来时,已是下午二时许。远远地,那片山坡上聚集着一些藏民和举办佛事的喇嘛,而另一面山坡上,则蹲伏着数百只鹰,它们蹲伏在那里,等待着一场盛宴。
天葬台下,并排陈列着六具赤裸着的尸体,我们到时,天葬师已完成了五具尸体,最后一具尸体被天葬师拉到一旁,只见天葬师挥舞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先从尸体的脚部开始。天葬师的手法极其熟练,只一刀,就切下尸体脚掌的肌肉(以下太过血腥,恕我只能在今后的文章中描述)。天葬师的工作由下而上,(略),最后,只剩下光亮的脑壳了。开葬师又用一把快刀在脑壳上砍了两下,砍下一小块头骨,交给死者的家属。(据送我们来的司机说,这片头骨有的人家会供起来,有的则将其敲成粉末,与香料拌在一起用来供佛。)
这时,喇嘛们吹响了长号,像是一种信号,数百只鹰从天空,从地面,带着一阵风,铺天盖地地向尸体扑来……
我举起相机,但听到有人用汉话警告说,不许拍照!我把相机对准了那些鹰,又传来声音:鹰也不许拍。但我早已按动了快门……
直到晚上临睡前,我的脑海中仍浮现出那些横陈在天葬台上的尸体。从佛教的角度,尸体,无非是一种假相,人死了,便随着自身的业力,或进入天堂,或下到地狱,而四大假合的尸体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藏人用这种方法处理尸体,据说是对生命的极高尊重。而那些鹰,也被当作神圣之物,人死了,被鹰吃了,他的灵魂即升入天堂了。
我想,天葬也是符合环保理念的。环顾四山,除了飘荡的经旗和舞动的经幡,绝对找不到一座坟墓。
下午,华严还带着我们前往东嘎寺,临近东嘎寺时,天空突然飘起雪片,好在很快天又晴了
站在东嘎寺前远眺,绿色的草地上一顶顶牧民的帐篷,草地上游动着无数牛羊,河流清澈,景色极其壮美,由于空气洁净,能见度也极高
阿客(喇嘛)领我们参观从不对外开放的东嘎寺大经堂,宽大的经堂装饰得金碧辉煌。由于赤脚走在经堂的地上,晚上回屋差一点感冒了。多亏了马院长带来的感冒药。而一旦不幸感冒,在这里可不是好事。
屋后有一座喇嘛学校,短短三百米的山坡,我们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不得不每走几步就歇下来喘息。途中,我们被邀请参观一户藏民的家
去年龙寺的路上
清晨起来,感觉比昨天轻松多了,头也不晕了。早饭毕,华严要去买菜,老马在屋里收拾行李,整理相机。我走到街上,想找一处网吧。笔记本是出发前刚买的,但却没来得及设置无线上网。
天气好极了,阳光明亮,刺人眼目,但我仍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色达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身着藏袍的藏民以及身披红色袈裟的阿克,只要你朝他看上一眼,他便会朝你点头微笑。相比起来,汉人同胞的表情就木讷得多了。这是一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小县,县城中心有一个金马广场,由此为中心,引伸出一条十字路,把一座城逛遍,大约不会需要一个小时。色达县藏人约占三分之二,而在色达城里做生意的,却大多数是汉人。由于氧含量太低,不会有太多的人来色达投资,正因为如此,色达的天空才会如此明亮,色达的云彩才会如此洁净,包括色达的人,也显得比外地更加纯朴。
经过一夜的折磨,头不再痛了,但我不敢走快。好在很快就找到一家网吧。或许时间尚早,网吧里没有一个人。我把川藏行第二天的日记在博客上发掉。出了网吧,就遇到华严。她让我回屋收拾行李,她去找车,今天我们要去年龙寺。
临近中午,华严才找到一辆面包车。
司机是一位藏族汉子,名叫卡珠。卡珠的家就在年龙寺,卡珠的妻子开着一个小店,卡珠到色达城进货,顺便拉客。我们把行李塞到卡珠的车上,这时又来了三位乘客,一位觉母,一位汉传的尼姑,还有一位打扮古怪的女子。一辆小小的面包车,塞进八个人,还有卡珠的一堆货物:啤酒、快餐面以及蔬菜等。那个打扮古怪的女子夹在我与老马中间,她似乎对这样被夹在中间有些不快,嘴里咕咕噜噜,但也只好如此。她是汉人,说着南方的口音。我问:“你是江南人吗?”她说,学佛的人,问什么故乡?我赶紧闭口。
沿着一条柏油路,面包车开始向山里驶去。公路两旁是大片的草场,山与草场连成一片,给人的是满眼新鲜的绿色。空气虽然稀薄,但却是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能见度极高。目之极处,色彩绚丽,而所有绚丽的色彩只由三色组成:绿色的大地、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中不留一丝粘滞的白云。这是一片未被破坏的土地,除了这条公路,一切都呈现出原始的状态。草地上开着艳丽的花朵,紫红色的苜蓿,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不知名的花像星星一般点缀在山坡上,尤其是那一片苜蓿,像是画家无意间泼倒的一片紫红的油彩。一泓清流从山涧奔突而出,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白的水光。偶尔,某一处山坡上会有一顶白色的帐篷,帐篷门口拴着藏獒,公路旁偶尔会有一二个行脚的藏民,他们把摩托停靠在路旁,然后就坐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摇着经幢,像是短暂的休憩,又像是在完成一个应该完成的功课。
卡珠把车停下,任我们拍照。
身旁的女子开始念起经来,反复的几句藏文,听不懂她在念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又渐渐地小了,终于,她像是睡着了,只是嘴里默默地动着。卡珠吹起了口哨,看得出,他的心情好极了。我拍着卡珠的肩说:“唱首藏族的民歌吧。”卡珠回过头,说:“好听吗?”我说:“好听极了。”于是,卡珠大声地唱了起来。我听不懂他歌唱的内容,但却从他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原始的苍凉。卡珠的歌声时尔抑扬顿挫,时而激情奔放,他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传奇,又像是在表达一种原始的激情。在卡珠的歌唱声中,我竟然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冰雹打在车篷上的巨响惊醒的,车窗之外,天地之间,冰雹组成密集帘幕,顿时有昏天黑地的感觉。
迦那上师
穿越巴山,踏过蜀水,我来到青藏高原东南缘、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北部的色达县年龙寺。
年逾花甲,蜀道之险,可谓步步为艰,然而从踏上成都的一刻,竟处处顺利,路路畅通。从政协的郑主席到年轻的李律师,从乡村中学教师小王到年龙寺的华严夫妇,这些人,此前与我并不相识,有的至今也叫不出名字,但我知道,我的行旅就像一部大戏,而导演只有一人,那就是迦那上师。是上师的人格魅力影响了这如许些人,让我了却川藏之旅久之夙愿。所憾者,直到我将踏上归途,依然未曾见到渴慕已久的迦那上师。
我与迦那上师的友情始于1990年5月,但说起来,我们之间的交往总共不过二十四小时。一次偶尔的邂逅,却让我们的友情延续了整整二十年。
那一年5月,我受九华山佛学院院长仁德老法师聘请,前往刚刚组建的九华山佛学院担任客座教席。当时的九华山,劫乱初平,百废待兴,九华山佛学院所在地甘露寺内一切都显得零乱而毫无格局,校方甚至连一张卧榻也未曾为我备下,然而,那一张张年轻学子满怀求知的热切,却让我在新奇中多了几分感动。放下行李,我即被邀请走上讲坛作即席演讲,记得当时演讲的题目是:“中国佛教的魅力所在及当下危机的形成”,赢得一片掌声。第二节是语文课,但却没有现成的教材,于是,我给他们讲了我所熟悉的北宋学者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对莲之赞颂,难道不正是我在这复杂人生的至诚追求吗?课堂上,一位同学发表感言说,黄老师是我见到的最好的老师,他给我们上语文课的同时,也教我们在欲望横流的当下社会如何立身,如何做人。当天晚上,一群年轻学僧聚集到我的房里,我们就中国佛教的前途和命运展开一场热烈的讨论。而其中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僧人很快引起我的注意,他的谈吐、他的博学,以及他对佛教未来形势的分析判断,都让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然而第二天,我却得到有一群同学决定离去的消息。我为他们的离去而遗憾,也为在艰难中刚刚组建的九华山佛学院感到担忧。早饭之后,那少年僧人再次来到我的房间,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无住,即《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无住。他是山西大同人,有着很好的家庭教育,父亲是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在父母的影响下,他三岁即开始读书,涉猎包括文学、政治、美术及哲学各个方面。他向我谈米开朗基罗,谈黑格尔,谈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列宁的哲学笔记,我实在没有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有着如此广博的学识和如此独到的见解。我甚至为他的离尘而惋惜,我问他为什么会想到出家,他说,生命如此短暂,我还没来得及体悟人生的滋味,很快就老了。我笑了起来,说,你不是才十六岁吗,怎么就老了呢?他说,老师应该明白,人的生命是不应该以有相的时光来恒定的。
无住等人是在当天下午离开九华山佛学院而前往藏地的,在池州码头,我们作最后的道别。无住握着我的手说,仁者,中国佛教正处在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你我一起努力,切切!轮船缓缓离岸,江水带着一群身着灰色长衫的少年僧侣飘然远处,我不禁有一种怅然若失。我与无住的交往,似乎只在一刹那间,但我知道,这个少年僧人单薄的身影已驻入于我纷乱的心间,并从此影响着我。
第二年4月,《大时代文学》(《安徽文学》前身)期刊上发表了我的一组散文:《心月》、《高僧》、《禅病》,《高僧》一文所述,即是少年僧人无住。这一组散文由于题材独特,在当年的安徽文学界引起一番讨论,获得较高的赞誉。转眼二十年过去,我不知道无住现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密教的修行达到何种层次。直到去年的一个时候,一位合肥的女士给我打来电话,当证实我就是她要找的人时,这位女士激动地说,我终于完成迦那上师交给我的任务了。原来,女士是在去藏地旅行时认识迦那上师的,上师误以为我的工作单位是新安晚报,当得知这位女士是合肥人时,便交给她一张名片,请她无论如何要帮他找到我。新安晚报的同仁们便帮她把电话拨到我所在的工作单位,我也终于知道,这位正当盛年的迦那上师,即二十年前的少年僧人无住。
(明空版主按:原文此处没有照片,迦那上师照片由明空转载时添加)
就是这样,我与无住、即迦那上师重新有了联系。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藏地,已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学问僧,他翻译并出版了十多部关于生命,关于人生,关于宗教与社会的现实主义思考的著作,而他在密教方面的成就,在藏地也广有传闻。据说当初他到藏地后,只用了二十天时间就打开藏语与汉语之间的障碍之门,川藏两地颇有影响的活佛年龙仁波切几乎所有重要著作或开示,都由他口译或笔译。当得知我有川藏之行之计划后,上师高兴地说,呵,你终于决定进藏了。上师鼓励说,虽然藏地地处高山地带,氧含量较少,但很多七八十岁的人都来了,生命有极强的能动性,而激发这生命能动的就是意志与勇气。上师劝我不要有任何顾虑,他说他会对我的进藏给予最可能的安排。在随后的信中,上师告诉我一些进藏的注意事项以及一些必要的准备。
8月24日,我在桐城市人民医院副院长马爱国先生的陪同下,开始了我的川藏之旅。
25日当夜,抵达海拔4100米的目的地色达县城。这天夜里,剧烈的高原反应几乎让我死去活来,第二天清晨,当看到天空蓝于宝石,阳光明亮,四面青山苍翠欲滴,如同置身佛国仙境,那种对高原气候的不适,立即就减轻了许多。
第三天,我们来到年龙寺,住进了上师的那间被称为“怀珠宫殿”的小屋。这是一间土木结构的小屋,藏式风格,涂成白色的木板围成一进不大的院落。我注意到院子里的地上有一丛盛开的蒲公英花在阳光下黄得耀眼。于是我记起迦那上师的那句话:生命有极强的能动性,而激发这能动性的就是意志与勇气。蒲公英如此,我何尝不是如此。
年龙寺
(明空版主按:原文此处没有照片,年龙寺全景照片由明空转载时添加)
年龙寺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寺院,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都是寺院的一角。这间名叫“怀珠宫殿”的小屋原本是迦那上师的卧室,上师在这里完成了众多著作的翻译和写作。现在,就成了我们的临时住所。小屋土墙木顶,在寒冷的年龙寺,这是一间不错的房屋。海拔高度为4030米。
来到年龙寺,住进了上师的那间被称为“怀珠宫殿”的小屋。这是一间土木结构的小屋,藏式风格,涂成白色的木板围成一进不大的院落。我注意到院子里的地上有一丛盛开的蒲公英花在阳光下黄得耀眼。
屋内有火炉,不仅保证热水,也使屋内十分暖和。这张床,是临时为我所设,另一侧是马院长的床铺。每天清晨,华严的丈夫小江根据我的习惯,为我们在火炉上熬山药粥,这是我最喜欢的早餐。小江与华严,分别来自新疆和天津,自从拜见年龙活佛后,他们就毅然辞去各自的工作,来这里修习,并结成夫妇,至今已有十年。
傍晚,我们到卡珠家串门,但卡珠家只有他的小儿子达尔玛。达尔玛目前在色达中学读初三,他有两个哥哥已经出家了,所以他的理想是将来考上一所师范大学,在色达中学做一名中学教师
直到天黑时,卡珠的妻子才回来。怎么看,她都是一位大美女。
在绕经塔的老阿妈。这是她们每天的功课。
活佛
从藏民尼青家回来,已是中午一时许了。因下午要拜见年龙上师,午饭就简单了。小江煮了几颗玉米,切了半片西瓜,四个人就着火炉,就这样边聊边吃了起来。华严向我们交待了一些去见年龙上师时需要注意的事项,譬如如何敬献哈达,见到上师说些什么,还有马院长,因为他信奉的是伊斯兰教,当礼节性拜访结束后,他该在什么时候退出等等。最后是华严要不要陪同我去见年龙上师,小江认为最好不要陪同,因为不合规矩,但华严认为,黄老师对上师一点也不熟悉,对有些规矩也不很懂,难免会出现差错,还是陪同着好。
我似乎有一点紧张,这是我第一次拜见一位藏密佛教的领袖,一位在色达地区享誉极高的活佛。关于这位年龙上师,我对他的了解基本来自于迦那上师的著作《年龙上师父母广传》。在这本书里,迦那上师对他的老师年龙活佛的降生以及他弘法行状都作了详细的描述,其中不少神奇的传说。这些传说,像武侠一样精彩,像神话一样让人难以置信,正是这些神奇的传说,勾起我此次进藏的念想。现在,我就要去见这位神奇的活佛了,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预定的时间已到,我拿出剃须刀,在下巴上蹭了两下,又整理了一下上衣,将春秋衫的扣子扣上,结果还是解下。心怀一份忐忑,跟随小江夫妇走出怀珠宫殿。阳光异常明亮,年龙寺四围的山上绿草如茵,鲜艳欲滴。不远处的山坡上拴着几匹枣红色骏马,马背上的鞍子尚未取下。小江说,上师来客人了,不知道会见的时间会不会推迟。
院门开着,我们悄然走进这进神秘的院子。乍看起来,这座藏式建筑与普通的藏民家没有太大的区别,泥垒的院墙,院墙根上堆着木柴和杂物,显出几分零乱。院子里并排的两座木楼,由一只露天的木梯相互联结。一位老喇嘛掐着念珠、赤脚站在右楼的楼道里,就像一棵大树。华严上前与他打招呼,她问:“上师最近的身体是否好一点点?”老喇嘛说:“哪里,昨天又感冒了,上午还在发烧呢?”老马向老喇嘛合一合十,道了声“扎西德勒”,老喇嘛点一点头,回了一句“扎西德勒”,声音沉沉的。华严介绍说,这是年龙上师的侍者,年轻时就跟随年龙上师,有四十多年了。这时,从另一座楼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魁梧、黑红脸庞的喇嘛。他与华严打了个招呼,就上到另一栋楼上去了。华严又介绍说,这是上师的侍者兼翻译。老马附在我耳边说,这两位侍者气质都非同一般啊。我侧过身说,狮子洞里岂有异兽——这是我读过的禅宗公案中的一句话。打量着这座木楼,不知怎么就想起阿来的小说,想起小说中土司的木楼。这座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木楼,其实却并不缺森严之气。年龙寺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寺院,而这座木楼,正是年龙寺的核心所在,也是年龙寺藏民及所有喇嘛心所皈依的所在。
年轻的喇嘛上楼去了,很久都没有下来。老侍者说,上午会见客人,刚刚吃饭,你们请稍等。接着,他用并不流利的汉语与小江讨论着一个水管子的问题。我听出来,是一截水管子坏了,出不来水了。小江是一个严谨的人,而且他在表述一件事情时的逻辑性特别强,他站在那里,同老侍者讨论水管子的修复问题,就像他今天早饭时同我们讨论生命的轮回过程一样。老马拿起相机要给老侍者拍照,老侍者立即就摆出姿势,让老马左拍右拍。老马又把相机交给小江,他要与老侍者合影。我则一直站在那里,以一个小说家的思维习惯,想象着这座木楼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并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这时,那红脸的喇嘛下来了,说,请上来吧。
(明空版主按:原文此处没有照片,该上师照片由明空转载时添加)
我们在楼梯口脱下鞋子,赤着脚,踏着铺有红色地毯的楼梯上到楼上。转过一截走廊,在年龙上师的卧室前停了下来。华严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条哈达交给我,由于紧张,我不知道哈达该放在什么位置,两只手该怎样摆放。华严纠正了几次,终于会了。一束阳光从头顶上的天井中斜射下来,以至一时很难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一个老者斜卧在床上,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年龙上师了,只是比照片上更加苍老,更加瘦弱。见我们进来,他在床上欠了欠身子,微笑地看着我们。侍者替上师接受了哈达,又把其中的一条回赠到我们的脖子上,于是,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与老马分别坐在年龙上师的床榻左右。华严介绍说,黄老师是一位作家,出过很多书,他还是九华山佛学院的教授,对汉传佛教很有研究。上师点着头,嘴里呢呢喃喃。侍者翻译说,上师仁波切说,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欢迎黄老师来到色达,来到年龙寺,上师说希望您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华严又介绍说,这位马先生是内地一家医院的院长,他还是伊斯兰教协会的副会长,马院长虽然信奉回教,但他对佛教一直怀着尊崇。上师又对老马点点头,用藏语说了一番话。侍者翻译说,上师仁波切说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一家,所有的宗教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让世界更美好,让人类更善良。上师仁波切说,我在西宁住院期间,很多医生、护士,还有病友,都是信奉回教的,大家对我都特别好,都照顾我,我出院时,很多人都哭了,我也很舍不得他们。
我依然不敢环顾这间屋子,只是盯着我眼睛正视的方向,让思维散乱着。硕大的床榻几乎占据了卧室的大半个空间,床上堆着厚厚的的被子,床的四周挂着温度计、电子钟以及另外的几幅活佛的小型照片,年龙上师穿着红色的上衣,裹在厚厚的被子里,长长的头发黑油油的,在头顶绞了一个结。他似乎病得很重,或者病得很久了。他一直欠着身子在同我们说话,脸上挂着微笑,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但却有一种磁性,听起来有一种亲切,一种随和。我在想,这位不凡的活佛,他在给别人带来吉祥的同时,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带来健康?这一问题昨天晚上我就向华严提出了,但华严说,上师是在替众生受过。而另一位接待我的朋友则说,每当上师的某位弟子有违戒的行为,上师就会大病一场。对这样的解释,我并不完全理解,但我相信,这位病弱的上师,定当是位善良的长者。善者总是多病的。
侍者用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说话。我说,二十一年前,我有幸认识迦那上师,此后二十一年,我们一直未通音讯。直到前年的一个时候,我与迦那上师重新联系上了,从他的著作中,我认识了年龙上师,知道年龙上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活佛,因此,我冒着高原反应的不适来到色达,今天见到上师,果然心生欢喜,也非常激动,希望得到上师的开示。上师用藏语说了一通,侍者说,上师仁波切说了,一切都是缘分,上师说其实我没有什么,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我只是按照佛的教导在做我应该做的。
会见进入第二个环节,老马知道,他该退出了。但他提出,能否为年龙上师与黄老师拍一幅合影?年龙上师说,我在病中,形象并不很好,照片就免了吧。老马说,谢谢年龙上师的会见,祝年龙上师法体安康,扎西德勒。上师也回了句“扎西德勒”。老马刚出屋子,年龙上师忽然示意侍者,让他把老马重新请回来。他说,不应该违背这位朋友的心愿,就请他按照他的意愿拍照片吧。说着,就坐直了身子,做出准备拍照的姿势。
上师的举动,让重新进来的老马有几分感动,当然,被感动的还有我。我想起这些年来认识的一些老法师,他们总是那样慈悲,总是尽量满足别人的心愿。从这一细节,我似乎也认识了一个真正的受人尊敬的年龙上师。
老马端着相机,我也重新调整了位置。老马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与年龙上师拍了合影,屋子里不断响起老马相机快门的嚓嚓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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