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赋》赏析
——《三峡文化讲稿》之八
宋玉，又名子渊，战国时鄢(今襄樊宜城)人，生于屈原之后，或曰是屈原弟子，曾事楚顷襄王，战国后期最著名的辞赋作家，在我国文学史上拥有重要地位。
宋玉的作品非常丰富，但大都失传，流传并比较著名的代表作品有《九辩》、《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风赋》、《对楚王问》、《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高唐对》、《微咏赋》、《郢中对》。但这些作品，真伪相杂，颇多争议。所谓“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皆他而来。
宋玉是屈原诗歌艺术的直接继承者。在他的作品中，物象的描绘趋于细腻工致，抒情与写景结合得自然贴切，在楚辞与汉赋之间，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后人多以屈宋并称。宋玉出身寒微，在仕途上颇不得志。
一、《高唐赋》原文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
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王曰：“朝云始生，状若何也？”玉对曰：“其始出也，[日对]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日折）兮若姣姬，扬袂障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曾累。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水。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砾磊磊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磕磕。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氵裔]。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猛兽惊而跳骇兮，妄奔走而驰迈。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股战胁息，安敢妄挚？于是水虫尽暴，乘渚之阳，鼋鼍鳣鲔，交织纵横。振鳞奋翼，蜲蜲蜿蜿。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暗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感心动耳，回肠伤气。孤子寡妇，寒心酸鼻。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叹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盘岸巑岏，裖陈硙硙。磐石险峻，倾崎崖隤。岩岖参差，纵横相追。陬互横忤，背穴偃跖。交加累积，重叠增益。状若砥柱，在巫山下。仰视山巅，肃何千千。炫耀虹蜺，俯视崝嵘，窐寥窈冥，不见其底，虚闻松声。倾岸洋洋，立而熊经，久而不去，足尽汗出。悠悠忽忽，怊怅自失。使人心动，无故自恐。贲育之断，不能为勇。卒愕异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状似走兽，或象飞禽。谲诡奇伟，不可究陈。
上至观侧，地盖厎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茞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王雎鹂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有方之士，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进纯牺，祷琁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王乃乘玉舆，驷仓螭，垂旒旌；旆合谐。大弦而雅声流，冽风过而增悲哀。于是调讴，令人惏悷惨凄，胁息增欷。
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上罒下干]不倾。涉莽莽，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洒血。举功先得，获车已实。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霓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二、《高唐赋》白话文
往昔，楚襄王曾带着我在云梦台一带游玩，遥望三峡高唐上面的楼台，看到高唐上面飘浮着一团非常独特的云气，形状象山一样突起，并一直往上升，突然又改变了形状，转眼之间，形状变化无穷。
楚襄王问我：这是什么气啊？
我告诉楚王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朝云”
楚襄又问道：什么是”朝云“呢？
我告诉楚襄王说：过去，您的父亲楚怀王曾经游历高唐，因为困倦就在白天小睡了一会，睡着后梦见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对楚怀王说，我是住在巫山的女子，我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听说您到这里来游玩，所以我过来向您推荐我自己，愿意陪您同床。楚怀王于是与之同床。少女离去时向楚怀王告别说：我在巫山南面，最高最险的地方，早晨我是一团云，傍晚时我又变成飘忽不定的阵雨。每天早晨晚上，我都在巫山南面一个高台靠下一点地方。第二天早晨，楚怀王一看，果然看到一团云在那里飘动，于是在那个平台上建了一座庙，取名为“朝云”。
楚襄王说：朝云刚升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告诉楚襄王说：她刚开始出现的时候，茂茂盛盛像松树一样笔直，一会儿后，她光彩照人又像一位美丽的少女，她举起袖子遮住太阳，像在张望她思念的人；突然她又改变面貌，急驰像四匹马拉的战车，车上还插着战旗；你感到像风吹一样的凉，像冷雨一样的凄清。等到风止雨停，云也突然无影无踪了。
楚襄王说：我现在也可以到那里游玩吗？
我说：“可以。”
楚襄王说：高唐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告诉楚襄王说：高唐可算得上高大了，可算得上突显了，登临其上一望，区域可算得上辽阔了；物类可算得上广泛了，可算得上什么都有了，万种物类正因此就开始了。往上看高耸天际，往下看深不见底，其中珍奇的动物、植物、宏伟绚丽的风景，各种各样奇异的事物，说也说不完。
楚襄王说：那你为我写篇赞美它的文章看看？
我说：好好。
高唐宏大的仪态，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相比。巫山显赫盛大的山体，世上再也没有像它那样大的高山，人、兽、鸟道错综相交。登上陡峭高耸没有草木的山巅，可以君临天下，纵览一切，下临到山体的斜坡，可以看到浩浩的积水。遇到雨过天晴，可以看到成百上千的山谷里的流水都聚积到峡江里来。其水势汹汹，水流澎湃，发出世上绝无仅有的宏大的毕毕之声，但与峡江相会合的时候，是淡淡的无声无息的并入。峡江里是大水洋洋，好像要向四面流去，而且水势越积越深，越积越大，永无停止。峡谷里大风吹起的时候，掀起滔天的波浪，波浪拍打在山体上，像附在山体上的白色的丘陇。其情形波浪好像要与山体相搏击，却又退下来，与后面的波浪相会，激起新的怒涛。新的怒涛形成很高的水体，就像我们乘船在大海里看到的峥嵘的碣石。波浪猛力冲刷层层累累的小卵石，卵石相互撞击，伴随水涛，发出宏大震天的克克之声。江边巨大的石块，随波涛汹涌而时沉时没，波涛撞击在巨石上，形成漫天迷地、四溅高飞的飞沫。整个峡江里水波动荡，纡回盘旋，水势宏大，奔流不息。巨大的波涛翻涌飞扬，相互撞击，像滚滚的水云变幻急驰，发出沛沛的震响。猛兽惊吓得来不及辨别方向而四处奔逃。猛虎、凶豹、豺狼、巨大的母犀牛，气不敢出，张嘴结舌。山雕、巨鹗、老鹰、飞鹞这些猛禽，吓得乱飞乱窜，四处逃避。腿部发抖，胸胁屏息，岂敢狂妄飞翔？这时候只有鱼鳖之类的水生物，在水里悠然地畅泳，有的在江中的小块陆地上晒太阳，大鳖、扬子鳄、大鳇鱼、中华鲟，在水中游来游去。张着巨大的鳞和鳍，悠然自乐。遥望山体的中部，各种奇异的树木，在冬天里依然茂盛苍郁，花泽耀眼，强烈地吸引人的眼睛。其灿烂多姿，如天上的星星繁密闪烁，不可能一一描绘。大片的栗树林青青葱葱，美丽的栗树花漫山遍野。山桐子垂挂着累累的果实，密密的树枝相交纠缠。树枝轻摇有如水波荡漾，树荫映遮水面随波光闪动明暗变化；生机勃勃的树枝尽情地向四周伸展，柔软的枝条披垂娇嫩，阿娜多姿，十分娇美。绿色的树叶，紫色的果实，红色的根茎，白色的花蒂，色彩斑斓，目不暇接。细柔的枝条随风鸣响，有如簧管乐器奏出的美妙音乐，清音和浊相互应和，宫、商、角、徵、羽五音变化，与四方各种天籁之声相会合。让人听了心耳感动，气韵回肠，悲从中来。孤儿寡母，寒心酸鼻。官员放弃自己的职位，贤明之士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满腔的愁绪无穷无尽，只能叹息流泪不止。登高远望，更让人心力交瘁；但见曲折的江岸山势巍峨，岩石尖锐，层层叠叠，高高耸立。坚硬的磐石险峻，倾斜的崎岖崖石不时坠落。奇形怪状的岩石参差错落，纵横盘结。岩石的角相互抵触，背后像有孔穴，又像是在赴伏进行。这些怪石层层累积，越积越多。其形状有如三门峡的砥柱山，重现在巫山之下。仰看巫山之巅，山势庄严齐整，全部是一片浓绿色，时有彩虹在天空放出彩色光芒，映照山体。俯看峥嵘的山底，空深幽暗，深不见底，只能听见阵阵松涛的回响。一眼望去，满岸都是洋洋大水，立在岸边恐惧无比，想要像熊一样攀到树上去以躲避，如果长久站在岸边，脚底下就会汗出如涌。让人感到恍恍惚惚，惆怅失意。这情形让人心跳加快，无缘无故感到害怕。像孟贲和夏育这样有决断的勇士，这时也不能将勇气发挥出来。突然会有奇怪的动物从你身边窜出，而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窜出来的。而这种见所未见的动物非常多，好像是鬼生出来的，又好像是从神那里跑来的。它们的外形或者像走兽，或者像飞禽。变化多端，神秘异常，奇奇怪怪，不可能追根究底地把它述说完。上面看到的是临江一侧，而在另一侧的山底，地势平坦。山根像簸箕一样平坦外延，其上芳草萋萋。秋兰、茞蕙、江离等香草十分茂盛。青荃、射干、揭车等香草丛生。这些香草相互依倚，茂密铺陈。同时散发出香气，众多的鸟雀在上面嗷嗷鸣叫。相配对的雌雄鸟雀走散后，发出哀哀的呼唤之声。王雎、鹂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这些鸟，都在高高的巢里，发出喈喈的鸣叫声。（后略）
三、赏析
《高唐赋》是宋玉最要的代表作品，是歌咏三峡的第一赋，在古今都有很高的知名度。其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创造了我国文学上经典的“云雨意象”
三峡位于中亚热带湿润地区，空气湿度相对较大，达60—80%，年降水量为1000—1300毫米，高于同纬度的中国东部地区，因此云聚相对较多。加之峡谷陡峭，水流湍急，植被茂盛，形成多云多雨的气候特征。
宋玉《高唐赋》中首次创造了楚怀王与神女瑶姬梦幻的爱情故事，产生了巨大影响，引人产生无限的遐思。加之后来元稹的著名爱情诗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推波助澜，使云雨意象成为文学经典。
2、发展了细腻工致的文学叙事艺术
《高唐赋》在物象描绘方面极为细腻工致，抒情与写景结合得自然贴切，具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价值，对后来汉赋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3、高度艺术地铺陈了三峡区域奇特的地貌特征和丰富的动植物奇观
《高唐赋》的主体，是描绘三峡地区的地貌特征和动植物奇观，状写非常生动，洋洋大观，是描写三峡的最佳的文学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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