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论穆旦诗歌中的主题意象

晋阳学刊2007年第3期?文学研究?

论穆旦诗歌中的主题意象

宁波

(宁波大学文学院,浙江

315211)

要:穆旦对现代诗歌最重要的革新在于凸显了过去新诗中所忽视或未曾处理好的“知性”。在将“思”成功

楔入“诗”的过程中,意象的运用起了至关重要的核心作用。穆旦的诗歌中,除了那些贯穿在每首诗内诗情流转与诗思运行之中的单元意象外,值得重视的便是关联并统摄着全诗主旨乃至整个诗作母题的主题意象。这些主题意象主要是在现实、生命和玄学这三个主题层面上呈现的。深入考察主题意象在不同主题层面的表现形态和呈现方式,具体探究意象设置与意义建构之间的内在联系,也许能够从一个重要的侧面把握穆旦诗歌建立在主体原创基础上的艺术个性和典范意义。

关键词:穆旦诗歌;三个主题层面;主题意象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87(2007)03-0117-05

在20世纪中国新诗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活跃于40年代的九叶诗派的创作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诗派更多地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哺育,在诗艺上相对于先前的诸多诗歌流派多表现出超越性的探索。九叶诗派在现代新诗中所扮演的集大成者的历史角色越来越受到近年来学术界的重视。作为九叶诗派的重镇,穆旦的诗歌创作不但代表了这一流派诗歌的最高成就,而且也是中国新诗创造性熔铸西方现代派诗艺的一次典范性实践。穆旦对现代诗歌最重要的革新在于凸显了过去新诗中所忽视或未曾处理好的“知性”,从而

[1]

。开创了新诗的“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

中一直占据有核心地位。然而,在现代诗(尤其是现代派诗歌)中意象却被赋予了与中国古典诗歌中不同的特质。如庞德称“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与感情的复合

[2]

;韦勒克也认为“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或者体”

[3]

。在这里,意象已经超越了意象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

相生或情景浑融的意味,而更多地凸显它的直觉因素或智性因素。在现代派诗人的笔下,某些凝结着诗人直觉经验和智性感悟的意象不但成为表达诗人全部主旨的主题意象,同时也上升为传达人类精神境遇的象征符号。艾略特的“荒原”、瓦雷里的“海边墓园”和叶芝的“古塔”等便是这类与诗人共同享有盛誉的主题意象。

要探究诗人诗作的诗学内核也许可以从这位诗人的初始身份中寻绎到隐含的联系。要辨识穆旦诗歌的作为最底色的“徽记”也可以从西南联大的这枚“校徽”上得到部分解答:一方面,西南联大是诗人最初诗才勃发的小环境。在这里,英国诗人兼文论家燕卜荪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传教和英国后期象征派诗人奥登访华,为穆旦等青年学子带来了长着现代派翅膀的缪斯;而作为当时抗战大后方的西南联大,因相对远离战与火的纷乱现实而获得一种超越性的观照视角。这种因空间滞隔而形成的超越性观照视角与现代派诗歌所特有的诗的观念与形式相呼应,为诗人“生命的‘沉潜’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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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西南入艺术的、诗的‘沉潜’状态”

在这种将“思”成功楔入“诗”的过程中,意象的运用起了至关重要的核心作用。在穆旦的诗歌中,不仅有贯穿在每首诗内诗情流转与诗思运行之中的单元意象,而且也有关联并统摄着全诗主旨乃至整个诗作母题的主题意象。统观穆旦的全部诗作,不难发现,这些主题意象主要是在现实、生命和玄学这三个主题层面上呈现的。深入考察主题意象在不同主题层面的表现形态和呈现方式,具体探究意象设置与意义建构之间的内在联系,也许能够从一个重要的侧面把握穆旦诗歌建立在主体原创基础上的艺术个性和典范意义。

上篇

现实岩层下的勘探和历史隧道中的掘进

无论是古典诗还是现代诗,意象在文本创造和文本阐释

收稿日期:2006-10-26作者简介:刘

联大并非是可以庇护纯艺术的象牙塔,而是处于民族烽火这

华(1964-),男,江苏东台人,宁波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

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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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华:论穆旦诗歌中的主题意象

一大环境包围下的流亡栖息之所。因此,裹挟在现实漩涡中的诗人,即使无法向当时的现实主义流派诗人(比如中国诗歌会和七月诗派)那样拥抱现实,也无法回避将切近的现实纳入自己的视野中。由此可见,穆旦的诗歌在获得现代派诗歌的超越性的同时,还是比所师承的西方现代派多数诗人有着更多的现实底子。

一、古墙旷野飞鸟

—(《赞美》)——“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人类远古的童年,又好像飞翔在民族未来的某处。在《哀国难》中,诗人在悲愤于“眼看祖先的血汗化成了轻烟”的同时却神游于碧蓝天际、青苗泥房、白云边峰的国度,尤其是结尾处“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如点睛之笔,表达了诗人对美好家园的眷念和遐想。诗人并未停留在对民族战争的应激式的反映上,而是将眼前的现实放在人类文明的大背景下来反思。无论是《童年》中的受“蔷薇花”(被圣洁修辞过的情欲)诱惑的奔程的旅人,还是《战士》中作为“城市夷平者”的热血的战士,战争给他们带来“披戴无数的伤痕”和“牺牲的欢快”的同时,人性也面临着“一饮而丧失本真”的危险。因此,“当你们巨大的意义忽然结束”时,诗人呼吁“要恢复自然,在行动后的空虚里,/要换下制服,热血的梦醒者”。穆旦在全民御侮的呐喊声中提出战争异化人性的命题,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却有着冷峻的深刻。所以,“飞鸟”这一主题意象,不但有追寻恬静家园的情感,而且还有吁求自由人性的祈愿。

二、电灯蜡烛街心

—(《停电之后》)——“默念这可爱的小小坟场”

如果我们比较同时代的七月诗派,可以发现,同样处于民族战争烽火的炙烤下的穆旦,并未直接表现以民族为本位的战争体验和情感,而是将这种体验内化,借助智性和直觉突入并抵达现实岩层下的底蕴,最终凝结成意蕴深厚的意象以表达自己对民族命运的独特反思。

在面对狼烟四起的抗战现实时,穆旦却把笔触伸向民族过去的现实,在历史与现实的纵深中透视和反观民族的命运。“古墙”是这类诗歌中一个典型的主题意象。在《古墙》一诗中,诗人首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便是秋风残照中的一堵老迈古墙。围绕这堵古墙,诗人发掘了古墙的多重意蕴,既有“暮野里睡过古代的豪杰,/古墙系过他们的战马”的昔日荣光,也有“一双手臂蜿蜒到百里远,/败落地守着暮年的寂寥”的近日衰象,更有“苍老的腰身痛楚地倾斜,/它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这夕阳”的苦难境遇和坚韧抗争。这里“古墙”的意象分明成了中华民族历史和精魂的真实写照。在《合唱二章》中,诗人更把对“古墙”的坚韧的体认提升到对“帕米尔”的野性的呼唤。诗人藉“古墙”(及其衍生的变体)来传达激活民族沉睡的生命潜力,克服民族因袭的惰性,让古老民族重获新生的强烈愿望。

穆旦不但对历史有着深邃的洞察,而且对现实也有着冷峻的体认。尽管诗人在《哀国难》中描写了“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铁蹄更翻起敌人的凶焰”的残酷现实,但对更深层的当下现实,诗人却用“旷野”这一意象来传达,其中有着复杂多元的审视意味:旷野暗含着一无所有的缺失,一种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在《饥饿的中国》中有“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的土地上”的肉体饥饿;在《从空虚到充实》中则有“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的精神虚无。因“旷野”的空无而造成“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的劫难;同时旷野又因空无而获得自由。《在旷野上》中诗人虽然感受的到“沉重、幽暗的岩层”,但仍欣悦于“我从我的旷野里呼喊”,“在旷野上,我独自回忆和梦想”,“在原野上,我是驾着铠车驰骋”,甚至《原野上走路》一诗在狂喜地拥抱“自由阔大的原野”的同时禁不住发出“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中国的道路是多么自由而辽阔呵”这样的惊叹。

显而易见,穆旦对交织着血与火的现实充满了民族重生的期待。在诗人的这部分作品中,除了冬夜、荒原、寒潮等充满窳败意味的意象外,还呈现了一幅与窳败现实相对照的画面,这一由众多意象构成的画面充满着田园牧歌情调。其中,飞鸟以恬静自由的特性成为这一伊甸园的精灵。它仿佛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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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诗歌创作的两个爆发期(20世纪40年代和70年代)都遭逢了20世纪最重大的事变,即空前惨烈的民族救亡和空前荒诞的政治风暴。后者让诗人堕入生活的炼狱,饱受政治的磨难。带着对现实的痛切体悟和人生的严峻反思,诗人厚积薄发迎来了他诗作的第二个爆发期,并且诗风中平添了洗练俊逸的品格与遒劲苍凉的力道。

这一时期诗作与现实较为紧密的主题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政治乌托邦的反思;二是对世界物化沉沦的忧思。对前一主题的表现典型体现在《停电之后》中。在这首诗中,“太阳”、“电灯”、“蜡烛”次第展开,构成了诗人一生追求光明的心路历程和悲剧人生。从“太阳最好,但是它沉下去了”到“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表达了诗人对人类至美至善理想的追求中的失落和失落中的执著。而诗中“电灯”与“蜡烛”这对意象的转换则传达了诗人对现实的切骨体认,这便是对政治乌托邦的幻灭(“我还以为从此驱走夜,/……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对自我良知的守护(“但我点起小小蜡烛,/把我的室内照得通明”)以及自我良知在抗犯政治癫狂时所遭遇到的深痛巨创(“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结尾一句“默念这可爱的小小坟场”有千钧沉痛,为自己一生曾有的青春的信念和热忱的追求作了深深的祭奠。

在《苍蝇》、《理想》、《自己》和《好梦》等诗中都可以感受到“电灯—蜡烛”这一对峙着的主题意象的变体与变奏。《苍蝇》中有诗句:“是一种幻觉,理想/把你吸引到这里,/飞进门,又爬进窗,/来承受猛烈的拍击”。联想到诗人怀着热望从海外归来却无辜罹难的经历,人们不禁体会到一种黑色幽默般的荒诞感;而从《理想》更可以触摸到诗人的疑惧:执著追求理想却误入“迷宫”和“鬼火”的噩梦。更严重的是“自我”有被“理想”剥夺的危险:“呵,理想,多美好的感情,/但等他流到现实的冰窟中,/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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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使你丰满的心倾家荡产。”《自己》一诗则对“沙上”搭起的“临时帐篷”、“迷途”偶遇的“一个偶像”有了大梦方醒的彻悟。“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等诗句表明,诗人对政治乌托邦这一外部现实的否弃最终还是纳入到对心灵与自我这一内部现实的审视中。《好梦》一诗揭示了“彩虹”背后的操控、“风景”背后的虚妄和“大神”背后的盲从等这些被政治乌托邦所刻意遮蔽的本相。与此同时,还剖析了政治乌托邦之所以能宰制人们心灵的奥秘:“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对后一主题的表现典型地体现在《城市的街心》一诗中。当昔日精神的神殿坍塌之后留下的便是诗人不得不面对的触目惊心的物欲废墟:“大街伸延者像乐曲的五线谱,/人的符号,车的符号,车的符号/密密排列着在我的心上流过去”。这时,诗人感到自己像被抛置在街心的过客,体验着“超时间的冷漠”和“午夜的寂寥”,这里的“冷漠”与“寂寥”不仅是由政治乌托邦轰然倒塌后的遗存,也是诸神离去物欲重新统治世界的结果,因此诗人“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街心”这一主题意象既包含街心神像爆裂倒塌、四围信徒一哄而散的诅咒狂欢,也包含了十字街头人潮穿行、任由物欲牵引的彷徨空虚,是当时时代精神状况的隐喻式写照。在《沉没》中,诗人对自己“身体一天天堕入物质的深渊”日夜忧虑。“生活的引诱”和“血液的欲望”是那样“曲折、反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如果说诗人刚刚为被政治的漩涡卷入窒息的潭底而心怀惊惧的话,那么现在则为物欲的铁甲裹进机械的轨道而身陷忧惶。

正如奥地利德语诗人里尔克所称“诗并非像人们认为的

[5]

。里尔克这里对经验的强调实际上那样是感情,而是经验”

突破生活表象而抵达事物底蕴的特质,从而显示出现代派诗歌所独具魅力的那种复杂性和深刻性来。这种复杂性和深刻性很大程度上与现代派诗人的生命意识的自觉和形而上学的追求有着密切的关系。

王佐良在论述穆旦1942年以后的诗歌时称他“常把肉“肉体”体的感觉和玄学的思考结合起来”[9]5。这里所指称的其实正是感官体验、心灵悸动、自我直觉等剔除了外部意识形态披挂的生命意识;而“玄学”其实则是建立在自我直觉等基础上的生命体验获得提升从而成为一种具备哲学或神性向度的知性特质。如果我们把穆旦的诗与20世纪30年代的后期新月派和现代诗歌派进行比较的话,这两个方面的超越性特质就更为明显。

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意象既是媒介也是结果,对形成诗歌的若干主题(或母题)有着至关重要的核心功能。因此,在穆旦的这类诗歌中,其主题意象也侧重有两类:一是向着生命幽眇处显微的、关乎生命意识的主题意象;二是朝向玄远星空外飞升的、关乎玄学意识的主题意象。也许,在穆旦的诗歌里还没有出现像艾略特的“荒原”那样高度经典的主题意象,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诗歌中的主题意象进行提取、解读和析微。

三、冬夜野兽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我歌颂肉体》)

如果翻开穆旦的诗集,我们很容易注意到,像“冬夜”、“黄昏”这样的时间或节令性的意象,及“野兽”、“肉体”这样的大自然生命或超越人类理性活动的意象,不仅在诗篇的字里行间,即使在诗作的题目中也频频出现。

考察这些主题意象,我们不难发现,“冬夜”、“野兽”、“梦呓”等都来自于生命与自然,是人类理性无力延伸或常常忽视的幽暗地带,而这些正是现代派诗歌大显身手的领域。现代派诗歌之所以钟情于此,正是对人类理性的局限性有着深切的体认,他们力图让诗歌在向未知领域开拓的同时,担负起祛除覆盖在天然生命上之积垢,以还其原初本相和自由本性之责。正因为如此,穆旦的这类主题意象及其相应的诗作才值得重视。

在穆旦创作生命的最后一年(1976年),他曾依次以“春”、“夏”、“秋”、“冬”四个节令为题各写过一首诗,而同样的节令以及“海”、“黄昏”、“风”等自然意象也反复出现在各个时期的作品中。在这一系列意象中,也许带着肃杀死亡气息的“冬夜”最应该引起我们注意。在《冬夜》中出现有午夜时分“正在凛风中瑟缩”的“树”和“凄厉而尖锐”的“叫卖声”;《更夫》里则有“如隔世的梦,一盏微弱的灯火”和“深巷里的狗吠出的凄切回响”;至于《冬》更有对冬日异乎寻常的怜惜和眷恋:诗人声称爱“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爱“枯草的荒坡,死寂的原野”,爱“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即使在反复宣示“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赞美》中也反复出现诸如“无尽的呻吟和寒冷,/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这样的诗句。

这些诗作中反复重现的衰败没落的意象成了诗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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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了一种诗的观念,那便是,诗人不应是感情的瞬间喷发,而是来自于“物”,来自于深邃的生存经验。穆旦的诗歌本质上也是一种“及物”创作,只不过诗人把生存经验化入了生命体验,在自我的熔炉或炼狱中生成诗的结晶。从向现实和历史岩层掘进的主题意象生成中,至少有两方面的成就值得重视:一是生存经验向生命体验沉潜的理性强悍力度,使得他的诗歌比同时代的许多其他诗人更具深刻性和先知性(如抗战时期诗歌对战争的审察和文革时期诗歌对政治的透

[6]

视);二是他的诗歌中较好地实践了“新诗戏剧化”的表现

策略,并善于将生存的情感体验转换成“有机浑成”的“意象

[7]之树”,这使得他的诗歌比同时代许多其他诗人在意象的浑

成性与形式感的实践上显得更成熟(如《停电之后》用停电之后点蜡烛这样的日常戏剧性情节构成了一代知识分子精

[8]神史的隐喻“图式”)。

下篇生命幽眇处的显微与玄远星空外的飞升

穆旦作为一位深受现代主义浸润的诗人,其诗歌便具有

刘华:论穆旦诗歌中的主题意象

中挥之不去的深度阴影,它与其说是来自西方现代派的颓废传统或中国传统士子的感伤情结,还不如说来自诗人自我的真实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是一种对周遭世界的直觉而敏感的把握。“太阳最好,但是它沉下去了”的喟叹便可看作对这一主题意象的诠释。这种深重的悲剧感既有来自个人遭际、时代境遇、民族运祚等世俗层面上理想与现实反差及其留在心灵深处的投影,更有来自关乎生命局限、信仰缺席、价值失范等终极层面上生命隐忧所留在精神深处的烙印。

在穆旦的诗作中还有一类引人注目的主题意象,这便是对野性的歌颂和肉体的礼赞。“野兽”是这类主题意象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在他的早期诗作《野兽》中将野兽之野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这里,诗人赋予了“野”以生命意志和原始强力。“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显示了这种“野”之“力”在遭遇外侮强凌、朽德戕生时所爆发的冲破一切桎梏的原始伟力。在《前夕》中,这种野性则表现为“干柴”的意象,诗人希望“让干柴树枝继续地/烧,用全身的热血/鼓舞起风的力量”。

《我歌颂肉体》更是给予充满野性和原力、“沉默而丰富”的“肉体”以最高礼赞:“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诗人对扭曲肉体的道德、性别和思想的种种律条投下了怀疑和诘问。耐人寻味的是,此诗发表的日期正是新旧政权交替的前夕,也是各色眩目的主义之间交战正酣的时刻。如果联系后来穆旦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全民政治迷狂中,始终坚守着一份对国家意识形态的警醒的话,我们就不能不叹服诗人强悍的生命意识对历史政治魔障的穿透力。

无论是对“冬夜”中“萧瑟”的怜惜,还是对“野兽”中“野性”的张扬抑或是对“肉体”中“自由”的礼赞,其实都可看作是诗人生命意识的高度自觉的结果,同时也是诗人在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对“孤独个体”守护的确证。

四、神魔

玫瑰

梦幻

—(《诗八首》)——“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精心呵护的终极关怀。然而魔的出现,犹如神的背后留下的长长阴影。魔向神怨毒地诅咒:“当毁灭每一天贪婪地等待,/他们是铁钉,木板,相互/磨出来你的营养”,并用挑战地口吻宣称“在错误和错误上,/凡是母亲的孩子,那你的一份!”诗人在这里点出了神与魔尽管有着品格的天壤之别,但在生存上却有着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而且魔的出现正是人类理性的局限和悖论。魔成了梅菲斯特式的否定精神。在《神的变形》中,尽管也出现了神与魔的角色,但形而上哲学的思辨意味大大淡化,而更多地体现出对现实政治的思索。神与魔的关系在这里转换成了类似于雪莱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上帝和普罗米修斯的关系,其中所传达的强烈民主意识不难辨认。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更是诗人倾力咏叹和思辨的对象。在穆旦的诗集里,单从数量看,爱情题材的诗作并不算突出。然而,在为数不多的爱情诗里诗人却留下了像《诗八首》这样足以传世的经典之作。与大多数诗人笔下的爱情诗不同,穆旦笔下的玫瑰不是以浓郁深绵的情感香氛袭人,而是以晦涩而深刻的思辨花刺来激活读者业已麻痹的知性。这种对传统咏叹爱情的颠覆性路数与诗人所受的现代派洞察世界的诗学训练是一致的。

《玫瑰的故事》和《玫瑰之歌》两首诗袭用了“玫瑰”这一传统的主题意象。前者富有异域情调,表现爱情之超越时空的强大;后者具有现实气息,借爱情的玫瑰色梦幻摹写卷入生活漩涡中青年的精神境遇。尽管以玫瑰为题,但都不能典型体现穆旦爱情诗的特质。

真正能代表穆旦爱情诗特质的是作为“另一个完美的瞬

[9]6

的《诗八首》。这组诗不是抒写爱情中习见的情感体验间”

或情感遭遇,而是力图深入云谲波诡的爱欲激流下,揭开青年男女在爱情生活中的情爱困境和生存本相,所着力表现的是关于爱的“谜和悖论”。由于表达的意旨与传统大异其趣,那么在诗中也就抛弃了诸如“玫瑰”之类的传统爱情意象,而代之以陌生化的、更富智性张力的意象。在诗中,经典爱情中的主题意象“玫瑰”已经被拆解,变成一片片惊骇而陌生的“花瓣”式意象。这些意象大约分两类:一类是“火灾”、“子宫”、“野兽”、“幽灵”、“落叶”等,这是跟人的原始爱欲与激情、世俗个体的有限性以及爱情未知的悖论与宿命等内涵相关联的意象;另一类是“上帝”、“殿堂”、“岩石”、“巨树”、“老根”等,这是和爱情的专一与永恒、个体精神的神性向度以及人所秉持的强大理性等内涵相关联的意象。连接两类意象的多是“玩弄”、“危险”、“疯狂”、“游离”、“倦怠”等语,兆示了爱情中的生存困境与悲剧命运,这种世俗性个体的有限性现实与超越性心灵的无限性需求之间的鸿沟,既无力消弭,也不可抗拒。该主题同样出现在穆旦后期的诗作《爱情》中,只不过已经消褪了《诗八首》中的那种骨肉圆融的灵性和质感了。

“梦幻”这一主题意象在穆旦的诗歌中也有较多的复现,如《梦》(散文诗)、《自然底梦》、《冥想》、《好梦》和《老年的梦呓》等。在《自然底梦》一诗中诗人意识到唯美自

在穆旦的诗作中,有一类诗大约是容易被读者或论者所忽略的,这就是《神魔之争》、《森林之魅》、《隐现》和《神的变形》等四首诗。这些诗不惟采用了中国新诗中不常用的诗剧形式,而且也是最多体现穆旦诗歌所谓玄学意味的诗歌。在这些诗里,神魔、林妖、森林、东风等在诗剧中既担负着角色的功能,又是带有高度玄学意味的意象。其中“神”与“魔”是最为典型的主题意象。

这类诗剧体裁的诗,其形式很类似于歌德的《浮士德》,神与魔的设置也类似于上帝和梅菲斯特。在《神魔之争》中,神声称自己是“一切和谐的顶点”,而魔则称为“永远的破坏者”,这两者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传统“正”与“邪”的评判。在神看来,爱的誓言、理性的圣殿、希望的彩虹是宇宙和谐的根基,具有永恒的价值,是不容破坏的。这里神所代表的是人类几千年来文明的积极成果,是人类理性的最高法则,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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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的自然性理想与世故机变的社会性生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裂,由此彻悟“我曾经迷误在自然底梦中”,承认“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的世系”;《冥想》则放出人生渺小而宇宙无限的悲声:“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实则在它们永久的秩序下/我只当了一会儿小演员”;《好梦》对站在生命的末端回首苍茫的人生,对现实的魔杖和命运的拨弄发出深层的喟叹;《老年的梦呓》中,冬日萧瑟中的茅舍如同行将结束人生羁旅的生命驿站,诗人对曾经有过的亲情温暖与少女情怀的怀想如同梦呓般真切而恍惚。穆旦之所以爱写梦,其重要原因在于,他觉得梦与人生可以互相参证(《梦》),同时梦也提供了反观现实和自我的别一视角。

当代西班牙著名诗人阿莱克桑德雷曾经指出,“诗人本质上是预言家,是先知。”如果让这句话还原,他真正的意思是而说,真正的诗人应该“专注于人类心中恒久不移的东西”[10]。且,这种专注更多地体现在诗人与世界的独特的交流方式

[11]上,即作为“一个诗人的基本素质”的直觉。穆旦对生命丰

得珍视的创造性。思想的自由,艺术的创造,正如穆旦诗中所歌颂的肉体那样,“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奴隶”(《我歌颂肉体》)。

[责任编辑马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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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性和世界超越性的关注和表达提升了中国新诗的境界和品格。在传统诗学中,形象的传达和哲理的表达之间存在着深层的对抗性,而穆旦的这类诗则力图用“用身体思想”,以达到“将肉体和形而上的玄思混合”(王佐良语)的效应。这样的美学追求则带来诗歌意象上的革命性变化。意象的陌生化带来的晦涩感和惊异感恰恰是生命直觉的体验之力和形而上玄思的提升之力构成的强大力矩扭曲的结果。

即使把穆旦诗歌中的主题意象放在20世纪同时代诗人所提供的众多意象中作比较,人们也很容易辨识出它们的异端性来。这种异端处在一个急功近利或者愚妄偏执的时代,注定会被放逐边缘甚至横遭挞伐。然而,经过岁月的磨洗,拨去历史的迷雾,人们发现,原先判决的异端性正是今天最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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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DominantImageryinMuDan'sPoetry

LIUHua

(DepartmentofChineseLiterature,NinboUniversity,Ninpo315211,China)

Abstract:WhatMuDancontributedtothemodernChinesepoetryistheintellectualitywhichwasneglectedbefore.Theimageryplaysasignificantroleintheprocessofthethoughtenteringintothepoetry.Thenoteworthydominantimagery,whichdominatestheotherimageries,existsinMuDan'spoetrybesidesthesubsidiaryimageries.Theyappearonthethreelayersoftheme,namelyrealistic,livingandmetaphysicalaspects.Byreviewingallkindsofformsandwaystheimageriesmanifestandexploringtheinnerrelationofimageryandmeaning,theartisticindividualityandmodelsignificanceofMuDan'poetrymaybeelucidated.

Keywords:MuDan'spoetry;thethreelayersoftheme;dominantimag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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